那日别后,忆之令杏儿去采买七彩绦线,彻夜赶工,赶在殿试前,打出配色不一的小鹿,分赠给诸位兄长。也就迎来了寒食节,万家万户禁火,女子不得净面梳妆,又只能吃子推燕、麦糕、酪乳饼等冷食。
忆之全副身心投入去打小鹿,无暇忧虑,忙活数日后,那挠心的事情也就淡忘了许多。
又想到,巧者劳而智者忧,无能者无所求,蔬食而遨游,泛若不系之舟。入世也好,婚姻也罢,都不是能一蹴而就的。与其殚精竭虑自寻苦恼,不如做个闲云野鹤,无为顺势,倒还能落得个好心情。
这样想来,便每日读书写字,或做些针黹绣工,或与杏儿打马取乐,实在觉得郁闷,也不出院,只在中庭投壶玩。
忆之秉性坦率,最不喜忧思忧虑,又有一痴处,只要能吃到喜欢的,饶是再难的心结也能缓解,因此,与她熟稔的人都不怕得罪她。
这三日,府中活计少,杏儿成日傻呵呵地乐着,连带忆之的心情更好了几分。又因为文延博送来了好些汤茶盒子与茶坊后厨拿手的豉汤,忆之的一日两餐在加上点心,泛索便总能吃上温吞吞的汤、粥,寒食三日也就很快捱了过去。
待到寒食节后第四日,晏府迎来御赐新火,火禁才真正结束。忆之早早命杏儿替她包好一套春衣,只等着宫内的送新火的内侍官离开,便亟不可待使李平套马车,往浴堂巷去。
寒食禁火三日,人人不得沐浴,解禁后的第一日,通常是各大小浴堂生意最为兴隆的日子。每一年的寒食前夕,晏府都能收到许多浴堂商户送来的雅阁券,忆之畏冷,在自家洗沐总觉得寒冷,因此在冬季,几乎都在浴堂洗沐,雅阁券对她来说尤其受用。
待她的马车达至浴堂巷,刘秀瑛已经在一间名为百家香水行的浴堂前等候,见忆之才赶过来,迎上去将她数落了一阵,忆之惯知道她有口无心,也不睬她,二人携手往百家香水行里走,刚踏入大堂,只觉一股热浪裹了来,不一会,背上已经汗津津。
一名招待迎了上来,忆之出示了雅阁券,招待见过券上的特殊标记,加倍殷勤,让二位略等,便去往账柜咕唧了一阵,取了一寸长的雅阁门木牌笑容满面地将二人往堂后引。
忆之与刘秀瑛随着招待穿过大堂,只见整个中庭薄雾笼罩,仿佛置于太虚仙境,雕梁绣柱在雾霭中若隐若现,两条抄手游廊各自通往不同的去处,招待引了二人走向左侧的游廊,二人沿着游廊逶迤走了一阵,便进了一座大屋,中堂陈设典雅,有男女揩背人身着凉衫或坐或站着等待,左右两侧的过道通往间间独立的阁子。
二人随着招待往右侧过道走去,又走了一阵,便在一间门前站定,招待取了木牌将二位迎进门,便退了出去。杏儿与二花服侍两位姐儿脱下衣裳,退去隔壁洗沐。
忆之与秀瑛你咯吱我,我推搡你,嬉闹了一阵,各自洗沐过后,将整个身子都泡入浴汤。
刘秀瑛双手拨弄着碧色的浴汤,忽然提起近日听来的传闻,说道市井里有一小户人家,家中略有些田产,铺席,虽不大富,日子却颇过得。那户人家的女儿几年前带着大半的家业嫁给了一名夷陵来的穷举子,原本听说夫妻二人举案齐眉,相处甚好,却在前些日子合离。忆之好奇,便问究竟。
刘秀瑛道:“听说是那举子吃多了酒,醉醺醺地,满口胡沁,遭到岳丈呵止,非但没听,还反过来指着丈人的鼻子,将他骂了一通。”
忆之颦笑道:“我倒是好奇,是那女子要同他合离,还是那女子的父亲逼地女子合离。”
刘秀瑛撇了撇嘴,说道:“这我可没打听。”
忆之在浴汤中翻转过身子,她抬起白嫩嫩的两只胳膊,架在浴池边上,说道:“这可是事情的关键,你怎么就没打听。”刘秀瑛纳闷道:“这怎么是事情的关键呢?”
忆之笑道:“倘若是你,你的夫君指骂你的爹爹,你怎么想?”
刘秀瑛怒目圆睁,断喝道:“他敢!”转念一想,便明白了忆之的深意,不由缩了缩肩膀,说道:“我竟没想到这处呢。”又一转念,反过来考问忆之:“若是你,你怎么想,又会怎么做?”
忆之极严正道:“我绝不能接受,在这世上,绝不会有任何一个男人爱我之心胜过我爹爹,也就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值得我为他与爹爹决裂。我的夫君若真心爱我,自然知晓父亲在我心目中的分量,即便有什么不满,也不能如此。他若执意如此,必定是存了试探的意思,那我怎么能退让?”
“说到不满。”刘秀瑛道:“我恍惚想起来闲嘴的仆妇提到,那举子过了省试之后屡试不中,日费用度全凭卖些字画,写些词曲,戏文勉强支撑。可他好面子,并不同家里说,家中有所求又是必应的。卖字能挣几个钱,少不得要妻子与岳丈家帮补,兴许听了不少怨怼之言,借着酒劲泄愤也未可知。”
忆之笑道:“是了呀,你并不知事情详细原委,那女子的态度可不就成了线索。若是女子要合离,她夫妻二人的日子大约龃龉多过甜蜜,再加上他对父亲不敬,便绝不能忍。倘若是她父亲强逼女子合离,那女子若觉得这婚姻还可挽回,自然从中斡旋,如此也能缓和。”
“或许那女子是个没主见的,并不敢违抗父亲呢。”
忆之摇头道:“如今的世风,有几个女子不敢违抗父命,又有几个父亲会不顾全女儿的。”说到这处又笑了起来,接着说道:“曾大学士不就以文抒情,感慨道‘古者女子皆安分守己,近代不然,夫人自居室家,已相与矜车服,耀首饰,辈聚欢言以侈靡,悍妒大故,负力阀贵者,未成人而嫁娶,既嫁则悖于行而胜于色,使男事女,夫屈于妇,不顾舅姑之养,不相悦则犯而相直,其良人未尝能以责妇,又不能不反望其亲者,几少矣!’。”
刘秀瑛摇头晃脑道:“我不大明白,总之有谁敢骂我父亲,看我怎么收拾他,凭谁也不成!”
忆之垂眸浅笑,说道:“我却觉得,凡事都要方方面面去考虑,只一点,绝不能让爹爹为我受委屈。”
二人相视一笑,便往别处聊开。她们在浴汤中又泡上了一阵,便各自擦干身子,换上香水行备下的桃红色斜襟式大袖浴衣,去茶厅吃茶,二人略坐了片刻,杏儿与二花也洗沐完,连新衣裳也已换好,忆之与刘秀瑛吃些果子,又吃了两盏茶,方才起身去换衣裳,待换过衣裳,说说笑笑着,回到中庭,往右侧的抄手游廊走去,并不上台叽,而从台叽下的游廊过,通往梳室,梳髻妇人这一会正得空,见了二人进来,便有两名妇人起身伺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