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来这事由情由理,都应该让德亲王和余家家主一同在旁的,可秦岫押陆云纾回去的时候却刻意没惊动任何人,只私自将她在家中私牢关了一晚上,头天下了朝后,专挑了个勤政殿约摸没什么大臣的时辰,默默无闻地带着陆云纾去女皇跟前交差了。
这二人虽做过一段时间的上下属,然而秦岫身在外司,陆云纾却是内外两头跑,平日里两人脸不见脸,话不着话,这一下子同时出现在女皇面前,还是一个做伏首沉默状,一个做无波无澜脸。
伏首沉默的是陆云纾,无波无澜的是秦岫。
女皇自折子里抬起头,就开始一言不发地盯着这两个自打踏入勤政殿开始,就哪儿哪儿都不对劲的人,陆云纾脱了官服,只着了身素色的衣衫,率先对着她把双膝一跪,目光垂下来望着地面,秦岫则是一拢手行了大礼,稳稳沉沉地道了声:“陛下。”
女皇握着朱笔犹疑道:“免礼。陆卿何故下跪?”
陆云纾声声坠地:“罪臣无颜,愧对陛下。”
消息让秦岫封锁地密不透风,女皇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只是瞧着陆云纾的样子,再听见她这句话,本能地觉出没什么好事来,将朱笔和折子一同放回案上,眉头紧锁,不解地问:“发生了何事?”
秦岫道:“陛下,几日前您交给玄衣卫探查的两起案子,已经水落石出了。”
说到这儿的时候,她看了跪在地上的陆云纾一眼。
这一眼没能逃过女皇的眼睛,沉声道:“接着说。”
秦岫仿佛是顿了一下,才依言把话接了下去:“……正是陆大人所为。”
陆云纾自打入了玄衣卫,短短两年坐到总司的位置,除了她先天性情坚韧,又后资办事可靠,最重要的是她身后也是干干净净,没有什么过大的势力,不像世家那般盘根错节。寒门子弟一旦入朝,这便是最大的一个好处,他们因出身不高,本身出人头地花费的功夫就好比十年磨一剑,大都厚积薄发,因此本事都是实打实不掺假的,加上无势可依,往往比资深权贵更能得上位者的信任和器重,女皇也是看重这一点,才放心将陆云纾一手提拔上来,把玄衣卫这个重要机构的管辖权全权交付到她手里,而能胜任者基本都是被女皇视为心腹之人。
秦岫话音刚落,女皇下意识的反应不是怀疑,也没有露出觉得心腹被人栽赃的愤怒,而是怔愣,一种意料之外的怔愣。
接下来便该将事情的全程头尾尽数交代一遍,然而将这种情况组织成言辞,还要做到面不改色地一字一句复述出来,个中滋味也只有死去的白少主和秦岫才能体会。有些事情,最难开口的往往不是当事人,而是局外人。
……太残忍了。
听的时候大约只觉得惊世骇俗,然而待到亲自说出来,冲击之力更接近于在想象里感同身受,窥探到那种……令人窒息的禁忌和羞耻,从字里行间唏嘘而过,方能品出污泥一样的人性本恶,六根肮脏。
残忍地就像对复述者承受能力的一个极度考验。
秦岫说到最后,袖中的手都在难以自抑地微微发颤,她喉咙有些发紧,然而到底自控能力还算不错,又是在女皇面前,硬实实忍住了没让声音抖栗一下,待到说完,连女皇都缄默忘言了。
秦岫暗暗做了个深呼吸,短促地驱使自己平复了一下,接着道:“此事原本昨日就已经水落石出,只因前后牵连到德亲王府,事关皇家颜面,臣不得不擅作主张,选在今日下朝无人之时,才将人带来面见陛下。”
“……你做的很好。”到底是在你死我活的斗争里摸爬打滚那么多年的人,女皇活了大半辈子,所见的骇人听闻之事比秦岫这个双十出头的年轻人不知多了多少,不过片息便又冷静下来,对秦岫说了这么句似褒似赞的话。
她转而去看跪着的陆云纾:“只是……”
没了的人死不足惜,可陆云纾还活着,那么不论是从前受过的苦,还是她血债血偿的所作所为,都已经成了女皇心中不可磨灭的污点。
……她可以不死,可以不杀人偿命,但玄衣卫总司的位置,她是万万不可能再做下去了。
德亲王和余家主一直在等一个交代,这下又涉及到一个白家,这罪既然是陆云纾的,那么便只能由她来认,至于杀人放火的缘由……
就算不为了德亲王的颜面,女皇也委实不忍心将实情公之于众。
当事人都已经死了个干净,无口可辩,总不能再从地府跳出来?只消随便捏造个由头,让陆云纾下狱,给那些不依不饶的世家一个交代,平息了事就是。
牵扯进去的三家无不是位高权重,女皇如果为了保住陆云纾而和他们闹起来,损失可就不止一个心腹这么简单了。
她有再多不得已而为之的苦衷,也只能是权衡利弊下的一颗弃子。
于是这两起案子便就此有了结果——女皇将真实情况隐瞒下来,只说谢晓三人和玄衣卫总司陆云纾发生争执,陆云纾怀恨在心,才冲动之间接连将三人残害。
陆云纾入狱那天,依旧是秦岫亲自押送。
她将陆云纾送入牢房,给她套上脚镣手铐,却没急着走,做完这些,陆云纾突然没头没尾地对她来了句:“多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