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陈商老弟,怎么是你?你这是去哪儿呀?我们哥俩正准备进京会你去呢。”老者他乡遇故知是分外得喜悦。
“晓得,你们进京不去会我,那还得了,我们是么的说的知己呀。我眼下要去东都办些事情,你们先去京里等着我,我回来再好好聚一聚。”陈商瞅着他俩的眼神里闪动着钦佩和欢喜,他声音激动地说道,“我们兄弟有七八年未见啦,听说老哥哥们在近期戏耍了李绅,那李绅做过宰相是个极其势利的人,一般的布衣平民是看不上眼的。你们以钓鳌客之名去见他,他问钓鳌时用啥做钓竿?你们说是用长虹;又问用什么做钓钩?说是新月;最后问拿啥做钓饵?你们回答就用您这小胳膊小腿的短李吧。结果李绅面子上敬佩,可心里懊恼,没过多日就淤气归西啦,大家都这么传,有这事吧?”
“瞎说,李绅没你说的那样小家子气,我们很谈得来,是诗酒之交。他是风疾复发而终,怎么还扯上我们啦?兄弟,这是怎么啦?人言可畏啊,你别听他们乱讲。”老者很是诧异,嘻嘻地笑出声来澄清道,“我俩怎么称得上钓鳌客呢,只不过借鉴了李太白的典故,戏耍了李绅一回。当年李公结识了驸马张垍,得以谒见到驸马的老爹宰相张说,自报是海上钓鳌客李白。张说问他,先生临沧海钓巨鳌用何物为钓线啊?李公言以风浪逸其情、乾坤纵其志,虹霓为丝、明月为钩。老宰相又问他,何以为饵呢?李公激扬告之,以天下无意气丈夫为饵。张说听罢面露悚然之色,没几个月就一命呜呼了,你能说是李白给吓死的吗?”
经张祜这么一讲,陈商欣然一笑说不会。
长者插言询问:“陈商老弟,我们上次见面还是在马人山,你大哥王翀霄、三弟李晕可好?怪想他们的。”
“是呀,几年不见了,一个是王羲之之后,一个是太白堂侄,一个是运笔如龙泉,一个是舞指似泼墨,绝世奇才呀,埋没山林可惜啦。想那洗砚池的墨色更浓了吧?”张祜感叹着。
陈商心情愉悦地回复道:“还好,他们还在马人山隐居,不肯入仕。上个月我三弟李晕还来京里看我,他那御马术、玄熙行指的点穴功夫更是精湛了,后来与老友刘得仁往蓝田辋川游玩去了。”
“哪个刘得仁?”崔涯莫名地看着张祜。
张祜一脸的不能理解,很是意外地看着他,“怎么了,崔涯?难道你是交趾郡来的吗?刘得仁不就是当今皇上的表兄,他母亲是万岁的五姑姑云安公主嘛。他是皇族,有官不做,非得要凭真本事考取功名,可老天真不给长脸,考了十多年也没得个进士,整天闲云野鹤地飘着,还好,人家做大买卖的,不差钱。想起来了?”
看崔涯还在眉头不展地想着,张祜更是想让他知道,“就是写《村晚闲步》的那位,缓步出居处,过原边雁行。夕阳投草木,远水映苍茫。野寺同蟾宿,云溪劚药尝。萧条霜景暮,极目尽堪伤。”
崔涯经他提醒仍然茫然地张着嘴,“糊恰恰,这诗是他写的,没印象啊,哈是没想起来。”弄得张祜是彻底失望,完全放弃了。
“陈侍郎,小将天德军防御使康承训有礼了。”一直静立陪笑的康承训上前向陈商施礼道。
“将军,你是?你认得我?”陈商这才注意到这些军士,陌生地看着他们。
“礼部陈侍郎有孔孟风范,桃李满朝堂,几届春闱的主考官,大儒啊!谁人不知,哪个不晓?小人是关内道丰州天德军防御使康承训,今日从洛阳回阴山任所途经这里,得以幸会侍郎,真是荣幸之至呀。”
刚才的大帅瞬间变成了小卒,弯腰屈背,卑躬屈膝地一副奴才像。
“天德军,阴山脚下后套的小军镇。”礼部侍郎若有所思地望着防御使,“军镇虽小,但战功赫赫,威名远播呀。近年来的田牟、刘沔、石雄等战神都曾是你们天德军的统领。你这次回来没去拜祭一下老前辈刘沔啊?时间过得真快呀,司徒已经故去一年啦。”
没想到康承训闻听后反应是如此之大,全身都跟着摆动起来,“没有!没有,绝对没有。别说咸阳,就是长安我也没去。他们都是李德裕的门生故旧,我与他们根本不搭边。”
他惊魂稍定后细说道,“我此次是奉河东节度使王宰的手谕,去洛阳督办军粮和兵械的。只因河西的党项杂族裹挟回鹘残部蠢蠢欲动,屡屡扰边,更有吐蕃大患跃跃欲试,伺机进犯。五年前吐蕃赞普朗达玛被佛教僧人贝吉多杰所杀,大妃那囊氏联合宰相尚思罗拥立自己的侄子云丹为赞普,朗达玛的儿子俄松在山南地区与其分庭抗礼。吐蕃国洛门川讨击使尚恐热借机崛起,一举击败尚思罗后自封宰相,在甘青之地和吐蕃鄯州节度使尚婢婢成胶着犬牙之式,混战之际也不望窥视我河东诸郡。为此,王宰节使高瞻远瞩,运筹帷幄,防范于先。”
他转动柳条眼四下扫视,确定万无一失后悄声密告,“小人虽公务在身,但在洛阳也听到些风言风语,说是已故刘沔的家人正准备给老头子立神道碑呢,以纪念他讨蔡州、战突厥、歼回鹘、平泽潞的功绩。”
陈商漠然地问:“是请谁写的?”
“还能有谁?皇家的金丝雀、自命耿直清高的柳大师呗,撰文的是不通事理的韦博。”防御使摸了下溅在胡子上的吐沫,“侍郎,您不知道吧?这里面暗藏阴谋。据说东都留守李德裕和前凤翔节度使、现闲居在家的石雄是背后主使人,他们明着是追念英杰,实则是自我标榜,为武宗歌功颂德,翦纸招魂。”
“有这等事?”陈商睁大眼睛望着他,见他粗俗的外表下却是个心思缜密之人,着实让人另眼看觑。
康承训那两颗发黑的大板牙咬着下唇肯定道:“千真万确。听可靠人讲,李家已经把石碑的材料置办齐全了,刻字的石匠也请妥了,就等着柳公权柳老爷子写好字就开工。”
陈商略有所思地点了几下头,心不在焉地夸赞,“将军倒是个有心人啊。”
康承训又请问礼部侍郎的去向,还没等陈商说明,孟捕头在旁洪亮地回答:“我们是奉旨为东都太庙送至尊香炉的,这只香炉可是汉武帝当年封禅泰山的遗物,是当今皇上特意献上的一份心意,只有宪宗之上的先祖才有资格受用。”
康防御使连说:“事关重大,侍郎保重。”
天德军的诸将施礼告辞进了驿馆,陈商又把此次去洛阳的公事细说于两位老朋友听。“好啊!我俩闲来无事,正好与你们同去,人们说老骥伏枥,壮心不已。找柄长剑给我们,还可以助你们一臂之力,独当一面嘛。你们骏马跑得快,我俩的小驴子在后面跟着,咱们东都太庙不见不散。”大家看老者跃跃欲试,兴致勃勃的样子,是不好强加阻拦的,也好,多个人岂不更好?
快马扬鞭,似生双翅翔平川,渐入山,坡上看,斜阳老鸦自带倦容落天边。这邙山横卧洛阳之北,绵亘四百里,山虽不高,也无绝壁险峰,可树木森列,苍翠如云,山川绚丽,风光宜人,登阜远望,伊洛二川之胜尽收眼底。山间大大小小包包堆堆,此起彼伏,密密麻麻,陵墓坟茔枕山蹬河,是历朝历代上至人皇显贵,下到庶民百姓,殡葬安冢的风水宝地。
白乐天有诗道“贤愚贵贱同归尽,北邙冢墓高嵯峨。古来如此非独我,未死有酒且高歌”。
行于山林中跑累了,走渴了,前面是个集子,六人放慢步子,寻着如意的酒舍稍作休息,先润一润早已冒烟的喉咙。
“小二,上茶来!”红绦郎君大声喊着。
大家举目四顾,见食客不多,三五个散落坐着,其中独桌两位年纪大的煞是诈眼,衣着倒是普普通通,然气度高贵不似山里的乡村野佬。
其中头发皆白的老人,消瘦骨感,眼皮下垂,乏力倦怠的样子。他像是喝高了,呜啦呜啦地像是自己说,又似和同伴讲,“嗯,这事不能不管,嗯,这事咱们得管。宾弟,那是谁呀?那是我老舅,你哥我在这世上,嗯,在这世上最亲最亲的人,之一啦。当然还有你,你爸我堂叔,你爷爷韩洄我七爷爷。”他摆脱了对方拦阻的手,一口搊尽碗中的酒,“看你,没事,这才喝了多少呀。兄弟,嗯,你放心,误不了事,哥哥我这儿全明白,嘴糊涂,心里、脑袋不糊涂,嗯。”
他摇晃着酒坛子,笑模笑样地把泥碗注满,“酒还有,我说到哪儿啦?对,对,你爷爷我七爷爷韩洄。嗯,那可是我韩复的大恩人啊!宾子,咱们老韩家上几代出了两个宰相,一个是咱们太爷韩休,他老人家生了七个儿子,个个是好样的。可惜了,安史之乱一下就被安禄山这个贼子杀了三个,韩洪、韩浩、还有我那做襄阳郡长史的爷爷韩浑。对,还外加四个叔叔,一共七个人,惨啊,都为国捐躯啦。”说着说着老人还流泪了,“我父亲你伯伯韩述那时还小,多亏你爷爷拉扯长大,比自己的亲儿子还亲,这些我们都记着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