义方离了牛僧孺的庄子,和白敏中一道奉旨进宫。经过天坛圆丘、雩坛、寿星坛和太一坛等诸座祭祀神坛,进了长安郭城东南方的启夏门。
此时已是黄昏时分,夕阳西下把最美好的瞬间留给了大地,满城洒遍金黄色的一片,车上的白相心中讥讽道:“这就是那小子说的满城尽带黄金甲吧?可笑,世上就有那么些人,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。”
沿着大街一路向北,到了兴安门再向东拐,在百官待漏院下了车马,进建福门,入大明宫。天色渐渐暗下来,小太监们正忙着点燃宫门上的灯笼,情形似乎和平日里不太一样,每个人全都蹑手蹑脚地加着小心。
又经含元殿、宣政殿,见前方光明门处探头探脑地站着两个太监,从衣着上看是有一定身份的宫人。
走近了听得清楚,这两个向门里窥探的其中一位细声细气地恭敬道:“恭喜了,王公公,您这回终于有出头之日啦。”
另一个慢声细语地讲:“同喜呀,马公公,这座大山扳倒了,我们兄弟才能挺起腰板做人,这两年看把他神气的,在宫里一手遮天,上上下下都是他的干儿子、干孙子,假门假事地真以为自己的宝贝儿又长出来了,可让洒家笑得直不起腰。”
听身后来人了,两个公公立马闭上了嘴。白敏中是这里的常客,一看认得他们,是宣徽南院的大太监,“王公公、马公公,你们在这里看什么呢?出什么事啦?”
两个宫人扭扭捏捏像大姑娘上轿彼此推让着,最后还是姓王的公公吭声了,“白相公,您听啊。嘻嘻,紫宸殿里杀猪呢。”
顺着公公的兰花指所指的方向,白敏中和义方也听见从灯火通明的紫宸殿内传出的惨叫声。
“是谁呀?”白相低声询问。
王公公更是压低了嗓子回答,“总管大太监勾公公。”
“因为什么事呀?”白相又问。
公公气急败坏地骂道:“呸,干了不是人的事!奴才我,都羞于启齿。前些日子他奉旨外出,途经砍石投宿驿站,那山里的老百姓日子过得紧巴巴的,他见所盛上的饼子色黑,恼羞成怒,竟令手下鞭打释吏,打得人家是皮开肉绽。这事让陕虢观察使高少逸知道了,气得直接将此饼进呈给皇上。相爷您看,皇上正在殿里训斥他呢,那西柳树下跪着的小太监们,都是老勾的跟班死党,之前见了我们是趾高气昂,不可一世,现在憋茄子了吧。小人虽是宫人,却有做人的底线,不像某些人专门攀龙附凤,捧臭脚,抱大腿。”王公公有感而发,激情澎湃地调门越来越高。
“大内重地,严禁喧哗!王归长、马公儒,你们好大的胆子,说谁是臭脚呢?”两个太监引着一位青年王爷不知何时已来到近前。
两个刚才还伸脖子、拍胸脯的公公见到他们,就像小耗子撞上大花猫,闪在门边只吓得缩头塌背不言语了。
“郓王千岁,您请。喂,有门槛,小心喽。”刚才还厉声喝斥别人的大太监,此时已换了一幅阿谀谄媚的嘴脸,殷勤地陪着笑。
“郓王殿下可好?”白敏中和义方给大殿下行着礼。
青年王爷神情萎靡地嘟囔着,“噢,是白相爷、庄兄啊,你们也是被父皇召见的吧?这么晚了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?急三火四地去十六宅叫我,我这浑身上下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,四肢酸痛强撑着来。”话还没说完就连打着喷嚏。
白相关切地嘱咐道:“郓王殿下,您这是寒邪之症,下官看你的症状是外寒,还未达到里热,抓紧喝下麻黄汤便可痊愈,可不能再耽误了,外邪一旦深入五脏就麻烦啦。”
“麻黄汤?麻黄汤!眼下顾不得麻黄汤了,进去不知道会有什么麻烦呢?”大殿下心事重重地跨步进了光明门。
他们进去后,两个太监又伸长脖子向里张望着,确定人家走进了紫宸门。另一个马公公心有余悸地抚摸前胸,“失言,失言,可把洒家吓着了,王宗实、亓元实他们两个大魔头听到我们的话了吗?这要是传到勾公公耳朵里,可怎么好呀!”
“老弟,别让我把你看低了,一见宣徽北院大魔头你就哆嗦,有点出息行吗?还怕那姓勾的报复,他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,没看咱万岁那架势,他这回是完蛋啦。”
紫宸殿前东西两棵大松树是最清楚百官们忐忑不安的心情的,人们都说伴君如伴虎,不亲身经历是无法淋漓尽致地体会到的。
十几个太监分两排跪着,战战兢兢、哭哭啼啼,想哭还不敢哭,不哭还憋不住,好像大难临头、大限将至的样子。
报事的公公在丹墀赤地上也是诚惶诚恐,局促不安,每当从背后传来训斥声都不自觉地共鸣发颤。
“砍石为深山所围,除了石头就是石头,这饼子是那么容易得来的吗?”这是光叔的声音。
“万岁,我知罪了,哎呀!饶了奴才吧。”勾公公那尖细的娘娘腔哀求着。
“这几年你越发得无法无天了,宫里宫外参你的本子像雪片,朕本想敲打敲打你,你能知错改过,悬崖勒马,可你变本加厉,得寸进尺,大有野心膨胀之势,你想效仿陈弘志和王守澄吗?打!狠狠地打,朕最痛恨你这种得意忘形、冷酷无情、居心叵测、欺主罔上之徒。”砰、砰是竹板击打□□的闷响,笞刑之下必然是撕心裂肺的嚎叫。
殿里有人在模糊不清的谈话,“拖下去!不是陈商和柳学士为你讲情,今天绝不轻饶你,发配恭陵守陵终生,他的那些乌合猢狲都送到小马坊喂马去。”
圣喻如山,随即由两个膀大腰圆的太监从殿中拖拉出光着屁股、鲜血淋漓的勾公公,勾太监小单眼皮紧闭着,嘴里只有如丝的哼哼声。
“王宗实回来了吗?”皇上怒气冲冲地大吼,听报事太监禀报已在殿外候旨时,光叔火冒三丈地喊道,“李温,滚进来!”
大王子原本就嘚嘚瑟瑟的身子被喊声震得一机灵,慌慌张张地快步入内。外面的人能想象得到郓王李温遭遇的是劈头盖脸的喝斥,“周昉的《春宵秘戏图》是你从宫中拿出去的吧?”
李温吞吞吐吐地回答着,“是从勾公公手里借的,友人小聚讨个气氛。”
皇上更加严厉地教训道:“看什么不好?看春宫图。年轻轻的不求上进,整日里淫歌烂调和教坊的人花天酒地,成什么样子?”他像是拿别人做榜样让儿子效仿,“闲着没事和柳学士学学写字,和陈侍郎学学礼仪,去跟你庄大哥讨教几招拳脚,少听些靡靡委顿之音,少干些伤风败俗之事。你是老大,得给弟弟妹妹们做个榜样,你之前的所作所为朕心里清楚。你自己好好反思一下,弟弟妹妹们都搬进大明宫了,为什么你一个人还住在十六宅呢?你呀,太不成器啦。”
话说到这儿哑然而止,片刻后语气缓和些,“你怎么啦?不舒服吗?怎么浑身在哆嗦?”
王子好似低声回复了一句,却被稚嫩地童声掩盖了,“父皇,我和四姐给您送参汤来了!”
“滋儿,快过来,看这小手还挺有劲的。”殿外的人听出来是四岁的夔王李滋和广德公主来给皇上送夜宵的。
“父皇,我四姐说这是我们为儿女应该做的,惟孝顺父母,可以解忧。大哥,你怎么跪着?”还是那个童音。
“他不听话,犯错误了。哪儿有朕的滋儿这么懂事呀。”